站在老酒坊的屋檐下,蒸煮高粱的雾气正袅袅升腾,像无数条银蛇在晨曦中游走。张师傅掀开木甑的瞬间,熟透的粮食香混着酒曲的微酸扑面而来,恍若翻开了一本被岁月浸透的线装书。
青石砌就的发酵池里,黄褐色的酒醅正做着缓慢的呼吸。我蹲下身,指尖触到温热的陶壁,恍惚间感受到某种古老的心跳。张师傅说,酒曲里的根霉菌要花三天三夜才能将淀粉分解成糖,就像老茶客品茗,急不得。"你看这竹匾里的曲块,像不像襁褓里的婴孩?"他布满老茧的手抚过菌丝织就的白色襁褓,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生命,正在黑暗里编织着糖的经纬。
当木铲搅动发酵池的刹那,金黄的酒浆突然在阳光下泛起涟漪,如同打翻了梵高的调色盘。蒸汽缭绕的蒸馏车间里,张师傅守着铜甑就像守着佛前的长明灯,他说头道酒的度数全凭眼角瞥见的气泡来判断。我忽然想起祖父酿杨梅酒时,总要把第一勺新酒洒在院里的桂花树下,那些在光阴里沉淀的仪式,原来都是与自然对话的密码。
酒液在陶坛中沉睡时,月光正掠过酒坊屋脊的瓦松。张师傅掀开红布封坛的姿势,像极了小时候见到的接生婆。他说一坛酒要历经三伏三九才能醇厚,就像人得在悲欢里滚过几遭才通透。那些在寂静中发生的转化,让粮食不再是粮食,水不再是水,而成为了能照见岁月的镜子。
归途的晚风送来酒旗的猎猎声,衣襟上沾着的酒香愈发清冽。或许传统工艺最动人的,不是秘而不宣的配方,而是这种将时光酿进万物的温柔。当流水线上的酒瓶排成整齐的方阵,总有些东西需要慢下来,在蒸汽氤氲的作坊里,在菌丝生长的暗夜里,在某个老人凝视酒花的皱纹里,保存着时光该有的模样。就像此刻掌心里的一滴新酒,折射着千年月光。